江美丽——广州故事(4)

发布时间:2020年02月19日 阅读:951 次

江美丽


1999年的广州是罪犯的天堂,摩托车飞车抢夺每天上演;火车站是一个奇葩的地方,游荡着两千多个职业骗子,一般都是连骗带抢。大家是团队做事,有专人听你打电话的,有人扮成老乡把你骗到附近的中巴车上,直接收拾。


还有一波人拿着装有红色液体的针管,出租车一停马上跑过去开门;先说自己有艾滋病然后摇晃一下针管,开口勒索钱财;一般你给几十块钱也行。关键是人会受到惊吓,没见过这一出把戏的,当场吓蒙,把钱包直接给人家了。


江美丽被抢劫过两回,有一次是在住处附近的巷子里,贼人从后面抱住她用力向侧面一摔;按她自己的说法是闷哼了一声后,整个人酸爽到失去知觉。爬起来,忍着钻心的痛追出一百多米,才高声叫骂着报了警。


她应该是报警后就给我打了电话,只是说让我陪她去一下医院。晚上八九点接到人家的这种求助当然有些忐忑,女孩子说的简短明确,咱不能很磨叽的多问;只是回了句:知道了,马上到。


我的宿舍离她当时的位置很近,小跑着过来,远远的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路边的花坛边抽烟;美丽见到我先是指了指旁边的杂货摊说:把烟钱帮我付了,赊的烟,包和手机被抢了,陪我到医院包扎一下。


这时留意到她的左胳膊擦掉一大块皮肉,渗出的血已经凝固;我付了烟钱,截了一辆出租车,扶她上车后,问了一句:


骨头没事吧?


应该没事,她答。


我和美丽的关系有些诡异,例如她的无形气场逼着我要表现的像个纯爷们。


她是黑龙江七台河人,我们在一个基督教的联谊会上初识;我的一个大客户老黄是虔诚的教徒,每次和我争取到各种物料赠品支持后总会说:老迟你看我今天向主祷告了,要免费搞到这些东西,现在应验了吧。


老黄很执着的向我布道多年,他的开场白总是:


我知道你很迷茫,主可以给你方向。


我的应景回应一般是:不是迷茫是昨晚喝多了,今天有点迷糊。


他还时常拉我去参加一些联谊会,类似于体验课。一般是去五羊新村一个套房,十几个人扎堆做饭,大家吃饭前祷告,饭后每个人分享我主的神奇,都是祷告应验的琐碎事。


那次大家组织唱诗,老黄像一只胖狗熊一样爬在风琴上卖力的弹奏,表情凝重。“爱是恒久忍耐,爱是等待”,我留意到一个声音高亢但跑调严重,寻声觅去看到短发的江美丽眼睛望天,专注而陶醉,有点唱摇滚的范儿。


我们很自然的搭讪起来,她的话很少,却也不失热情;肤色白净小鼻子小眼,笑起来眼睛眯起一条缝;身形瘦小,动作麻利。例如我叼着烟上下摸火机的时候,人家已经把火点着递了过来。


江美丽的烟瘾比我大,经常是走出电影院后她要连抽两支补充尼古丁。她抽铁桶南洋双喜,把烟放在一个精致的玳瑁扁烟盒里,烟盒显然是旧物摸索的光滑油腻。


我问过她:这个是古董咋地,挺漂亮。


不知道,老板送的。她答。


美丽的老板有六七家日本料理餐厅,名字叫:飞鸟。她是其中一家的店长,工作状态中的美丽像吃了什么药,上蹿下跳的兴奋。有一次和一个北京过来的哥们过去喝酒,点了一瓶“一滴入魂”,正准备开喝,过来一个秃头胖子,先鞠了一躬然后非常谦恭的说:这种酒建议两位先生冰镇后喝,八度时的口感最好。


北京哥们儿喝二锅头出身,非常藐视清酒,我们后来又要了十多壶二两半散装的。北京哥们儿在冲向厕所的过道上一路狂喷,我石佛一样坐在垫子上纹丝不动,自感头脑清晰万物静谧;但知道只要稍微挪动一下,我的小灵魂就会溜达出窍了。


后来问美丽:你老板很日本范呀,看着像小鬼子。


不是鬼子,东北老乡在日本待了十多年,娶了日本老婆的。她答。


美丽很少主动约我,我也不觉得她有什么特殊魅力,作为一般朋友相互不讨厌吧。我这样想我们的关系。


我更多的是好奇,搞不清楚美丽为啥能给我一种压迫感,总想改变自己迎合她,迎合什么呢?又说不清楚。


秃头胖子给我留下不好的印象,样子很像电影里的翻译官。好在他很少来美丽管的这家店,有一段时间我来的很频繁,经常请朋友和同事吃日本料理的后果是,微薄的收入半个月就见底,好在孤身一人好对付。


一次周末的晚上和两个广州的朋友过来,撞到她们员工一起吃工作餐;胖子和美丽一个小方桌对头吃。见到我们美丽打了招呼:老迟来了,然后眯起眼睛笑一下。穿假和服的服务员小妹点头哈腰的忙活一阵,我和几个老广开始吹水。


这几个朋友都是市井气十足的买卖人,例如和我要好的斌仔,初二就辍学,在一德路的批发市场盘踞了十五六年。


斌仔瞥了一眼江美丽然后冲我眨了眨眼睛问:是她?我故作随意的点了一下头。广州哥们儿认为日本料理的精髓是三文鱼和麒麟啤酒,一餐下来三文鱼管饱。斌仔做东,都知道他财气足所以既放松又尽兴。


中间有个插曲,斌仔借着酒劲把胖老板叫了过来:


我们点了四盘三文鱼,再点三盘,你搞个大盘子装在一起上来,你这个例盘装几片像个鸟食一样不可以的。


胖老板很职业的微笑着答:好的,好的,给您上个大漆盘。建议您也可以尝试一些其它菜品。


斌仔翻了一下眼睛说:日本菜别的不中意吃。


胖老板小心的答:其实正宗的刺身,日本人是不怎么吃三文鱼的,还有很多品种,我推荐金枪鱼给您试一下。


斌仔酒精烧脑,用筷子大力敲了一下茶杯说:好啊,送一盘上来免费的。


哥几个相互去了一眼,我正想开声。胖老板的反应快,愣怔了一秒钟,马上应答:没问题,送您一份金枪鱼,我请客。


三文鱼大餐的三天后,我接到斌仔的电话,他先是扯了几句闲话沉默了一下问道:那个什么美丽你女朋友,是认真的吧?


不是女朋友,普通认识。我答。


哦,那就好,别当真了交往,她和那个肥仔老板关系不一般的;那天在饭店我去厕所回来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吃饭。


这有什么,你神经兮兮的搞什么鬼?


他们两个吃饭时,下面的腿是靠在一起的,懂吗菜鸟!你会和女同事把腿靠在一起吃饭吗?改天再约吧现在来客人了我挂了。斌仔急匆匆的收了线。


我愣怔了一会,突然有被冷水浇头的感觉;脑袋里无法控制的浮现出江美丽的样子,同时伴随着呼吸的起伏感觉胸口一阵阵的疼痛。


第二天晚上我把美丽约到了珠江边的露天酒吧,坐定后两个人点燃香烟,我直接表白:


做我女朋友吧,我们在一起。我的语气坚定。


哦,出什么事情了,和我说说。


没什么事,我喜欢你,昨晚想了一晚上。


好吧,今天这顿酒后我们就正式成为男女朋友。美丽开玩笑的说。


我沉默了,接着突然失控的哭出声来:


我是说真的,我没有过女朋友,我们在一起吧,我们,,,,,,


这些夹杂着鼻涕眼泪,拖着哭腔的表白显然使她措手不及。美丽扭过头招呼服务员要啤酒,然后把眼光避开我,看远处珠江边的灯火。


当晚几瓶啤酒下去我喝醉了,大声喊叫着什么;看到邻座客人鄙夷的目光我居然隐隐的有一种放纵的快感,去他妈的!我就这样了。


第二天醒来看到手机里的信息:老迟,昨天你喝多了,说过什么我不记得了。以后不要乱喝酒了。


那天后我改变了策略,开始买名牌衣服,理很贵的头发,并且开始跑步保持身材;甚至为给她买礼物有计划的存钱。


真正诡谲的是如此渴望开始一场恋爱,然后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,都像是突然飘过来的。无准备无计划,我像聊斋里一个被魔咒附身的白面书生;一会美美的幻想对方也如何倾心自己,一会又哆哆嗦嗦的恐惧被拒绝的滋味。


总的来说还是和自己较劲,又见面时她倒没啥异样;我却非常的局促不安,心率明显加快,笑容更加僵硬。美丽开玩笑的说:你怎么笑起来像哭一样,你直接哭一下给我看看。


大概过去半年,在百灵路一个小甜品店里我们有了一次重要谈话。开始是很随意的聊天,美丽突然问我:


你怎么不问我和老板的关系?早知道了吧。


嗯,那又怎样!反正你们又没结婚我有追你的权力。我鼓足勇气回答。


我和他在一起五六年了,情人关系。美丽的声音比平时要小,但又刻意的把字咬清晰。


我知道,我不在乎这些。我故作轻松的说。


我们可以做朋友,可以一起喝酒,其他的没有了,我们不合适。


这算拒绝吗?我声音有点颤抖。


不算。美丽沉默了几秒钟,叹了一口气后回答。


我们对视着笑了起来,这如沐春风的几秒钟,仿佛时间停顿,万物复苏。


一周后我接到客户老黄转交的一封信,信封是粉色的上面无字,封口粘贴的严实干净。老黄给我信的时候冲我挤咕了两下眼睛,一双肥厚的大手捧着信封:


可要好好读一下,我来传递红颜的手书,这都是主的安排。


预感到这封信的份量,无暇顾及老黄的表演,坐了出租车来到那个珠江边的酒吧。刚近黄昏,斜阳洒下暗淡的金红涂抹在雪白的信纸上;她的字体娟秀,在无格纸上排列齐整:


华仔,不知道你这样的年龄却是个少年心性,我们是否可以走在一起,你对我的感情怎样,这些并不重要,关键是我们是生活在两个轨道上的人,其实你是清楚的,只是不愿意承认。


有时候我想你应该不是脆弱,我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坚强。我们同在广州,但好像你更多的体验是率性和快乐,我却总是有太多压力和焦虑,心里从来没有安定过。


关于工作,未来发展这些我们很少谈起,其实我们的相处你一直是主导,很羡慕你对电影,美术,文艺作品什么的这样有兴趣,因为我一直认为只有在工作中才能找到安全感。


我早先已经定下来去日本一间厨艺学校学习怀石料理,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到了大阪,如果愿意我们可以保持联络。


从此和江美丽失去联系。


前一段时间跑到大阪旅游,几个朋友在街上跑来跑去找酒喝,后来选了一家叫“千代”的居酒屋;进到鸽子笼一样的小店里,老板娘穿着和服在吧台后惦着碎步迎出来:


欢迎光临,欢迎光临。她身材瘦小,眯眼笑着,纯正的中文有东北口音。


是二十年前的故人吗!我呆在那里愣怔的想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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